By 靑席引梦. 2023.July.23
摘要
我们通过哲学分析的方法描述了在Baron体系下的一种广泛存在于所谓“才子佳人小说”中的、具体的现实错误类型，并将其归结为经验错误。以社会学角度透视了该错误产生的原因和危害。最后对比了可行的解决方案的成本、效果差异和操作指南。
关键词
蒲松龄妄想错误、经验错误
正文
令人疲倦的才子佳人
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编的连个影儿也没有了。……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注1
（曹雪芹，《红楼梦》，第五十四回.）
文中贾母对某种类型化的虚构小说进行了无情的贬低和批评，她的出发点是其背景故事的设定在描写和展示出来的时候暴露出了作者的无知，本质上，这是一种经验性的现实错误。她替我们说出了长久以来我们一直想说的话，因为不管是《红楼梦》成书的时代，还是我们现在的时代，她说的这种“一个套子”，即过分僵化的模板化故事设定实在是太多了。更有甚者，普通的尚书、宰相家的女儿已经不能满足那些作者们近乎变态畸形的欲望，转而把这种妄想贯彻到底，开始幻想奇幻生物——如狐妖——和仙女神女。蒲松龄是这类幻想的代表人物。
根据 Baron,2023. 他将虚构创作中的背景设定错误先按照层级结构划分为逻辑错误和现实错误。我们从更一般的角度，还可以依据错误本身是否直接涉及经验认识把错误划分成 经验错误(empirical error) 和 非经验错误(non-empirical error)。
由于对社会的经验认识不足，导致的在描写时明显失真的这种现实错误，哲学上讲属于经验错误。具体讲，属于Baron分类中的 现实错误:社会环境错误 进一步分类有：
- 对等级社会的生活方式展示错误
- 对结构化社会的政治生活描写不准确
- 经济活动描写数值偏差明显
- 僵硬化、刻板化处理特定社会群体
如果对流行的文艺创作产品进行观测，我们会发现，上文提到的佳人小姐的发癫，属于第1和第4的竞合；这种模式极富市场，因此，我们本文将会单独讨论这一类型的错误、其常见的处理手法、Baron体系下可行的解决方案和各个解决方案的效率。
蒲松龄妄想错误
如果一个错误涉及下列一个或多个特征，我们称其为 蒲松龄妄想错误(Pu’s delusional irreality, abbr. PDI)
- 等级化的社会中，高等级的女性周围缺乏必要的陪侍人员
- 等级化的社会中，低等级的男性通过偶然条件获得自由接触高等级女性的机会
- 在以男性为主要角色的叙事中，女性首次与该男性相遇后，在极短时间内倾心于该男性
- 在以男性为主要角色的叙事中，女性拥有大量完美但标签化的特征，且面对爱情时却立即显得笨拙愚钝，并愿意为之牺牲自我或做出其他违背一般常理的行为
- 在以男性为主要角色的叙事中，多名女性迷恋该男性
上述“等级”一词在作品中可能有多种表现形式，但是其现实原型一般都是社会等级，如财富与地位。
贾母批判的对象具有上述1-4的特征。而现今作品很多时候五毒俱全。我们在创作时应当避免这5个常见特征；每当你的头脑中有类似概念时，你要想象：贾母就坐在你的身后，毫不客气地嘲笑着你的无能。或者，更恐怖的是，详见下节。
PDI 产生的原因及其危害
那么为什么这些错误会大量产生呢？实用主义的现实原因是它的确极富市场，但是其受众广泛的根本原因又在哪里呢？
本质上 PDI 是一种经验错误，存在两种路径：一是扭曲价值的经验，二是纯粹的缺乏经验。简而言之：一是落后，二是无知
封建和男权
特定的时代限制，造就了作者的认知范围，继而影响了其价值观。在这种价值观主导下，他自然地把 PDI 当成一种理所应当的精神慰藉。也许对他本人无害；但是在今天，这不仅落后，更对社会有巨大危害。
贾母笑道，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 …… 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注1
贾母有个假设，她猜测编这些书的人是基于精神需求故意为此的，即，按照Baron体系，这是一种自信激进主义；但这种自信不是完全基于对自身水平的信任，还外加了受众普遍水平的断定。这里暗示了一种恐怖的社会现实：古代能读书的人大部分的生活是极其苦涩的，他们既没有功名也没有财富，更没有丰富的情感生活，痛苦的现实促使他们不得不求助于这种无害的精神鸦片注2，本质上是一种“精神胜利法”。
也就是说，这些小说的作者和读者，很多都是封建时代下社会压迫的受难者，他们在文艺创作上的这种无可奈何正是对封建制度的悲惨控诉。虽然他们有着无法挣脱的时代限制，但是他们的创作在客观上其实又产生了一种对更弱者的伤害：即对女性的伤害。他们的作品将女性矮化成除了依附男人外毫无存在感的生育符号；作品里的女性没有独立的人格，只是一种没有理性的恋爱动物，只是一部参数优秀的婚姻机器；她们的人生是线性的，她们情感是单调的，她们的声音是沉默的，她们的肉体、她们的爱好、她们的一切归根结底都被物化成了一种等待一个男人去占有去处分的一件没有意志的财产。这是古代社会对女性的系统化、结构化压迫和剥削的，藏在角落里但是血淋淋的罪证。
一旦理解了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看透那些腐朽文字常见情节的底层逻辑：即本质是男权展示，或者说阴茎炫耀。一个被训练成优秀动物的女性，被自己的家人妥善保护，但第一次见到一个外面的男人——不管他是谁，只要有个阴茎就行——就会立即铭印对他的忠贞，哪怕死也要成为他的附属品。这种怪诞的情节推进和展开，不正是一种直接指涉贞操强调和处女情节的性暗示吗？
因此，我们必须对 PDI 予以否定。当你在已经脱离了那种社会环境下的现代仍然试图采用激进主义的时候，你想象一下：在你的周围，全副武装站立着无数女性，她们时刻准备着，砍下你的头颅、剁碎你的阴茎。
无知
PDI 产生的另一种原因不涉及价值，是纯粹的哲学问题，是真正的经验缺乏造成的。即，作者是真的由于自身水平低下，没有发现这种错误；这种错误是基于他既有经验演绎出来的。
这种原因隶属于一个更一般的哲学概念，即，人的认识不会超越其实践范围。他的幻想也总是基于他已经拥有的经验进行拼接和补全的。如果一个人对特定实践内容既没有直接经验也没有间接经验，那他对这个范畴的想象就是不确定的。有的天才能够恰巧猜想到正确现实：如色诺芬关于生物进化、亚里士多德关于南极的存在；但更多时候则是晋惠帝的何不肉糜、某个公主的布鲁修欧注3，是Baron提到的皇帝的金粪叉。
俗话说贫穷限制了想象力；这种经验缺乏就是在社会生活上的贫穷造就的。如果说上一种原因暗示了作者受封建压迫，那种我们已经早已摆脱了的沉痛枷锁，那这一种原因，非常不幸，极有可能还会长期伴随我们之中的大多数。
由于这种原因产生的 PDI, 我们都可以采用积极保守主义予以消除或降级错误程度。
解决方案的性能对比
保守主义的案例分析
现在假设有这样的故事情节，经历了一个剧情展开后，一个高社会等级者和一个低社会等级的者将会进入到下一个故事阶段。在场景开始之前他们可能是陌生人，经历了这段剧情展开后以亲密关系者的形态进入下一个故事阶段。那么，不同的策略应该如何修复传统故事中不可胜数的PDI呢？
消极保守主义：直接略去这段情节，给足读者想象空间；或者仅是一笔带过。第三人称视角下，可以写：“下一次他们见面时已经过了多久多久，他们已经不是上次的陌路人了……”、“经过一番波折后，他们彼此终于……”。如果是第一人称视角，则淡去这段历程，但要交代这个历程是存在的，可以写：“虽然过去了多久多久，但当时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我永远不会忘记（然后停笔不写）”。总之，消极保守主义就是要尽量避免正面描写那些不切实际的场景。
积极保守主义和折衷主义：真实社会的复杂性恰恰可以被积极保守主义者加以利用，成为帮助自己刻画人物历程艰辛程度的顺风车；例如，可以对社会等级差异进行写实描写，然后掺入偶然的介入因素，打破这种常规。而对介入因素的选择正是对作者水平的一个试金石。优秀的作者会采用惊奇但不意外的介入因素，并且做足前文铺垫，剧情展开至此时，草蛇灰线，读者不会感到突兀反而会感觉眼前一亮，惊叹于作者的高超技法。如果做不到，那就只能采用一些老生常谈的介入因素：如刚好这家的父母比较开明云云、刚好有某些活动制造了机会等等甚至还有人会不惜引入只用一次的怪力乱神。这些都要避免。
折衷主义就是把偶然因素在文外告诉读者，如见面会、私人交谈。
Baron解决方案的对比
不同解决方案，对应的成本和效果都是不同的，其成本可以直接对比，但是效果却取决于读者和作者不同能力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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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1 Baron解决方案 |解决方案|是否承认错误|修改|适用范围和效果| |—|—|—|—| |消极保守主义|是|文内修改|适用于所有错误-效果取决于作者心脏a| |积极保守主义|是|文内修改|适用于现实错误-效果取决于作者水平b| |折衷主义|是|文外修改|适用于所有错误-效果取决于读者水平c| |自信激进主义|是|不修改|适用于所有错误-效果取决于作者水平b| |自卑激进主义|否|不修改|适用于所有错误-效果取决于作者脸皮d|
a: 作者心脏承受能力越强，效果越好; b:作者水平越高，效果越好; c:读者水平越低，效果越好; d:作者脸皮越厚，效果越好;
结语
我们首先描述了一种常见的现实错误类型，并命名为PDI.探究了它的本质：是经验错误。分析了它的成因和危害；给出了Baron体系的解决方案的思路，对比了不同解决方案的成本和效果。
不足：我们没有分析现实世界中社会等级控制的具体案例，这些社会控制有些是规范性的，有些是非规范性的，PDI对应的正是非规范性的社会控制。在古代，大多体现在 阶级壁垒 上，主要涉及人际交往、市民生活、家庭成员甚至建筑的布局、服饰的区分和仆役的活动。在现代，大多体现在 金钱差异 上，普通作者欠缺对富人生活的经历，或者缺乏对应的经济、金融常识；或者不了解富人们的居住环境、饮食、服装等等。更恐怖的，有时这种无知的指向对象竟然是穷人，那时，那种把穷人写成住高级公寓穿奢侈衣服的创作者，就成了当代的晋惠帝。
致谢
感谢K.马克思、鲁迅、小牧云，他们启发了我们关于“精神鸦片”和“精神胜利法”的思考。感谢曹雪芹、蒲松龄，他们为本文的主要讨论对象提供了具体的观测样本。 感谢M.Beard，她引导我们关注了一种新的研究方法：用社会学角度去重新审视历史现象。
注释
- 删节和着重来自笔者。
- 为了逃避痛苦的现实而创造出幻想的美好。关于此 精神鸦片，参见 Imalion,2018.
- 色诺芬根据鱼的化石得出了朴素进化论的猜想；亚里士多德认为既然北极是海，那么为了保持平衡，南极应该是陆地。关于晋惠帝：百姓无粟米充饥，何不食肉糜？–房玄龄 et al. 《晋书·惠帝纪》，关于布鲁修欧：S’ils n’ont plus de pain, qu’ils mangent de la brioche.–Rousseau, Confession(1783)
References
- Baron, 2023. 曹操和桃——虚构文艺创作背景设定指南 导论.
- Imalion, 2018. 关于泛地中海地区宗教的笔记.
Download: ridicule-from-lady-jia.PDF